殉道者的足迹:倪柝声的神,今天仍活着!

 

 

 

站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外,春寒的暮色里。 

  我单单为一个人前来,他的名字叫倪柝声。他已不在人世。一九七二年他的生命在离上海六个小时车程外的安徽白茅岭划下句点。 

  二十年的囚徒生涯,提篮桥和白茅岭,是最关键性的两个服刑重地。因此也成了我此行一心想见着的处所。 

  一个传道人能在我心中触发如此强烈的追踪意愿,导源于年轻时初初阅读他的讲道信息和诗作,那生命的纯粹与绝对,深深吸引我。他成为一个灵性指标,在我跌跌撞撞起伏的信仰之途中,始终没有遗忘他。虽然从未面对面的见过他。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我获悉有关他生平最后的消息和确定的数据时,再也禁不住前往一探的冲动。 

  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下,因信仰而成囚徒,历史上不乏先例。但在自由意志的选择下,投入网罗,并且在生前死后,透过文字著作继续延烧生命的热度,倪柝声是少见的。历史给了他特殊的位置,特殊的时空,让他仍旧发声,正如他的名字。 

  1903年英国人建造了提篮桥监狱,正巧那一年倪柝声出生于汕头。这是一番怎样的历史际遇?我思索着。同一个时光的起头,生命舞台的终点场景已在远处默默豫备。造物者的手铺陈出令人难解的曲折。  

  他的幼年及至青少年时代,大部分都在福州度过,优渥的家室加上天资聪颖,求学时期就颇为出众,甚至有几分桀傲,对人生充满雄心。而文艺青年的人格特质,使他在语言表达上相当细腻,这在日后的诗歌创作里,都可以见到一定的影响。 

  而这原先以自我为轴心发展的人生,却在母亲的影响下,产生戏剧性的扭转,倪母为一件事的误责和道歉,深深触动了年少的倪柝声,使他对基督开始认真的思考和对待,甚至踏上了绝对奉献之路,这一步迈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 

新生而谦卑的倪柝声,经过七年的历练后,二十四岁那年来到二○年代的上海,成立了“上海福音书房”,日后并建立各地教会,他在圣经真理和传扬福音上的深耕细作,带进中国近代教会至今无可置疑的潜在影响。  

  这位伟大的属灵先见,虽曾因若干真理和作为的坚持,引发争议和风波,但在一个烈焰腾起的年代,可以选择远离的机会中,他却毅然放下个人安危与前途,不顾性命决定回去陪伴深陷险境中的信徒,这一个表明心志的举动,叫许多杂声止息,海外教会从远处眺望,隐隐看见一个预备殉道的背影。 

  提篮桥监狱就是倪柝声待过时间最长的服刑地。文革前的十年间,年过半百的他,由一生职事的颠峰,骤然无声没入黑牢,自此二十余年没有离开捆锁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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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隔近半个世纪,我来到几乎已脱胎换骨的上海,中国现代化的桥头堡,又是改革开放的指标性城市,在这个曾与巴黎、伦敦并驾齐驱的世界浮华都会,我努力寻找那个曾将一生最精华的岁月与这城市相伴的清新生命,用心贴近他曾存留的位置。 

  搭公交车巴士四十七路,来到上海虹口区黄浦江不远处的保定路,问路得知一转角长阳路(旧名华德路)上即是目的地。寒风迎面,只觉心头一紧,几许恍惚。昏黄暗淡的水银街灯,一列枯索的梧桐枝干,不知是视觉效应还是心理因素,眼前飘荡着一阵阴惨。再右转狭窄的舟山路,突然发现长长一整面高耸灰暗的围墙,其中间隔着几座监看内外动静的守望塔。内里牢房的高楼(五层)露出两排窗户,一律加装遮版,只留五分之一的透光处。晚间七点多,有广播器传出女生声响,外界听不清内容。若不是对街有一排小店,舒缓了街上肃冷的气氛,走在窄路上承受高墙迎身而至的压迫感,心里很难放松。 

  再右转,是监狱的后墙,对面是公寓大楼,灯火稀落。最后转回保定路,这才发觉整座监狱其实深陷在稍远新起的大厦群中,形势有如深坑。这百年大狱,覆盖着难言的晦暗,为囚禁其中的刑犯存留着幽闭的历史影像。 

  我在附近餐馆用完晚餐,决定再反方向绕行一周。长阳路上我定睛凝望监狱接近正方形的大门,全然紧闭。门右侧的直条牌板写着一行斗大的字:“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左侧小门上方一盏微亮的灯,往里看可见警卫值班。外围的医院高楼和洋房遮掩了全监内部。街前俨如幽谷,像是随时准备吞噬前来的囚犯。  

  方圆几十公尺之外,环绕着一个城市的繁华,只一步之遥,倪柝声若公开声明放弃信仰,就可以重回自由的怀抱,重回门外曾经享有荣耀高峰的天地。狱长向他承诺:“放弃就释放!”释放?多诱人的字眼!但没有人比一个忠心至死的基督徒更了解释放的真义,相对于监狱内千人集会的批斗、控诉,连番身心施压的折磨,漫漫年日,倪柝声没有改变初衷。一位服刑期满的狱友,事后追述亲耳所闻─“我不放弃!”倪柝声斩钉截铁的表态,这一念,使他终生带着囚徒的印记,直到最后一息。  

  站在门外街角,我似乎听闻门内传来使徒保罗的夜半歌声,“耶和华使人夜间歌唱,”(伯三五10,)那不仅是精神上的胜利,更是信仰之魂一次漂亮的突围。那一道敞开的门,是无人能关的。 

  倪柝声的诗中曾写道: 

你将车辆赐与别人乘坐, 

  你使他们从我头上轧过; 

  我的所有你正下手剥夺, 

  求你留下剥夺的手给我。 

  那捆锁、无言的年间,我亲爱的弟兄一如鼓紧的弦,向着也曾为他牺牲的主,奏出甘甜的音乐。那一夜,我为如今仍失去自由的基督徒祷告,只因苦难尚未歇,歌声必将继续。 而那安静已离去的背影,在信心榜样的行列中,我知道他没有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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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九年底,年近七十,体能渐衰的倪柝声被移送到皖东的僻野─安徽广德县白茅岭监狱,它是一处拥有广大谷地的劳改农场。其中“牛尾巴村”和“山下坡”是倪柝声曾驻留的两处分场。也是我一心想寻觅的最终场景。  

  第一次在上海长途汽车站时间表上见到“白茅岭”三个字,内心惊动不已。怀着兴奋和期待,搭上清晨六点的班车,一路向三百公里外的神秘乡野进发,而一场意料之外的突发历险,成为我此行最特殊的体验和记忆。  

  穿越江南水乡风情,车入广德中心市区,路况愈来愈差,一路颠踬摇摆,雨后地面一片泥泞,来到乡间的碎石道路,千疮百孔。好在春天灰蒙蒙天空下路旁的油菜花田和茶园,以及偶见的桃花树,加上雨后清新的空气,平抚了行车中的动荡情绪。犹如法国北方田乡山丘,一波波的升降起伏,伴随着轻雾笼罩的远山景观,正午时分,我终于到达倪柝声在家书里形容是“山明水秀,孩子也长得好”的白茅岭农场。  

  投宿终点站小店,据当地人说,我是多年来第一个深入此地的台胞,问我:“来探监吗”我笑说,“有位长辈在这服刑,已去世了,我来走走看看他生前住的地方。”  

  而随走随问,四处拍照,一个人只身行动,事后才知这一个属于敏感地区的敏感举止,正在启人疑窦,我已不知不觉身陷险境了。 

  一路探询,确定倪柝声火化的老火化场,一座小丘坡上的独立屋舍,在后方耸立约有七、八米高的黑色烟囱,形成整个开阔谷地上明晰的垂直线,那真像一座纪念碑,一九七二年春末,倪柝声的遗体在火窑中被焚,化为一缕缕轻烟,飘向天际。我走向更高处的坡地,望着天,念着他生前藏在枕下最后的留言:“基督是神的儿子,为人赎罪而死,三日复活,这是宇宙最大的事实,我信基督而死。” 

  顺着天际线望去,知道那坚守晚节、至死无悔的殉道者,已被接去与他所爱、所事奉的主同在了。 

  回程有幸得以入窑房内探看,柴房、炭料室,紧挨着两具窑炉,狭小的空间,陈列着死亡的容量,我一一拍照才从容离去。 

  约莫十分钟车程,赶到白云山农场,寻找倪柝声生前最后五天的住地“山下坡”,一打听来回要两个小时。午后四点半由大路转进山区,攀爬途中一双鞋沾满红泥,寒风微雨里,我翻过一座不算高的山冈,俯看环山的谷底有一小村落,原来是莹石矿场,深入转折再三,就在碧竹环绕的水塘彼岸,找着倪柝声分发的“残老队”原址,一排排连间屋小区,错落在树林间,清幽处让人直觉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自己像是误闯桃花源的武陵人,只是我欲寻访的遗民,不及珍赏幽情,竟拖着衰残的病体,至死还承受了最后无情的批斗,病危不起,场员以拖拉机连夜在极差的路况里强行运送至总场医院,曾踩在那碎石路上的我,可以想象那是垂死的长者最后不堪的磨难。  

  白茅岭的年日,倪柝声心脏宿疾缠身,神没有除去他最后的一根刺,但他在末了的书信中却写着:“我病中心仍喜乐。”丧妻的伤痛和残疾的缠累,没有打倒这一个在基督里的忠魂。他以喜乐向死亡夸胜。流泪谷变为欢喜泉,这是一个撼动阴府权势的生命。  

我在夜幕下出山,满怀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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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晨,查访了白茅岭医院,一个可能是抢救病危倪柝声的处所。 

  出了院区来到大路,完全出乎意外的遭到两名公安拦截,一路带回刑事单位。接下来,就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侦讯拘留,原来是网民密报,我在他们看来特异的行动,已招到诸般疑虑,讯问过程,在此姑且不表。总之,诚实以对的结果,终于使我在晚间九点平安获释。而每一轮侦查笔录,恰恰成了我向他们讲解福音的机会。我因倪柝声而来,只是怎么也想不到竟以如此方式体验受审坐监的心情,补上了旅行考察之外珍贵的一课,惟一的遗憾是底片全遭销毁。 

  隔天,我循着原路返回上海,车中回首这遍布绿茶园和灿黄油菜花田的谷地,似乎嗅到春天苏醒的气息。我想起倪柝声的蒙召、被捕和离世,都在美丽的春天。那隐藏在冬寒卑微深处的,已被高举在拯救的盘石上。 

  听他的诗歌:“回头来看起点…环山笑容正在招我安歇…”听他的祷告:“求你为他们开一条正直的路,保守他们在你面前忠心不改变,叫他们常常看见光,不留在黑暗里…求你叫他们学习把自己交在你的手中,求你祝福他们。”

倪柝声的神,今日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