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教会信仰:倪柝声《正统的教会》之诠释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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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6. 非拉铁非教会(启3:7-13):使徒教会之正统

  在倪柝声的解经思路中,启示录中的七个教会既是初期教会历史中存在过的,也是未来历史中所预见存在的。他的教会论视野是历史性的,具有宏大景观和图式。他对每一个教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所特指为何,做了精致的探讨。他从圣经经文的字里行间琢磨出其中的奥秘。

  “在七个教会中,五个受责备,两个没有受责备。那么未受责备的两个:一个是士每拿,一个是非拉铁非。只有这两个,主看得上。顶稀奇的,你看主对非拉铁非和士每拿所说的话很像。士每拿的困难是犹太教,非拉铁非也有犹太教。在士每拿教会里,主说:‘叫你们被试炼’,在非拉铁非教会里,主说,‘我必在普天下人受试炼的时候,保守你免去你的试炼。’主也只对两个教会说到冠冕,对士每拿说,‘我就赐给你那生命的冠冕’,对非拉铁非说:‘你要持守你所有的,免得人夺去你的冠冕。’这两个教会有几个相同点,显明她们是在一条线上,就是在使徒教会正统的线上。撒狄教会是一个恢复,但是不完全,不到家。非拉铁非恢复到合乎主的心意。……主拣选的是非拉铁非。非拉铁非乃是继续在使徒正统之后的,她是恢复到士每拿里去的。”[76]

  使徒教会的正统,在倪柝声的教会论思路中,是基督教教会的正道,所有在历史时空中的各类教会不能偏离这一正统。“基督的交通就是使徒的交通;基督的道理就是使徒的道理。只有使徒的交通,神才算是交通;也只有使徒的道理,神才算是道理。”[77]我们不仅想起了使徒统绪性作为大公教会神学传统的基本要理至今依然为罗马天主教和希腊东正教共同持守为最为重要的教义传统之一。这就是说,倪柝声虽然在他那个时期对天主教和各类欧洲国家教会都表示不欣赏,对非国家教会的其它独立教会也不愿采纳和照搬,但是,他强调使徒教会之正统,足足可以显示其非凡的领悟。这也是在非常遥远的未来,圣灵作工之下,所有的弟兄会传统的教会最终将与大公教会传统汇合,共同见证主的再来。正是在一个异象中,倪柝声并未咒诅罗马公教会,也未鄙视其它国家教会和非国家教会,而是顺应圣灵的引领,看到他们都在发展,一直到耶稣基督的再来。这样的教会论系统,早就超越的西方宗派教会的传统,的确具有惊人的洞察力。这就是他的圣经观所体现出来的力量。

  那么为什么倪柝声从启示录的七个教会中,洞察到非拉铁非教会是使徒教会之正统?

  我们回到文本,看看他是如何研究和琢磨出来的:

  “‘非拉铁非’在希腊文是两个字合成的:一个字的意思是‘相爱’,另一个字的意思是‘弟兄’。‘非拉铁非’就是‘弟兄相爱’的意思。‘弟兄相爱’乃是神的预言。祭祀作了推雅推喇的特点,应验在罗马教身上。恢复也作了撒狄的特点,应验在更正教身上。神现在对我们说,有一个教会已经完全恢复,并且也给主赞美了。读圣经的人就要问,这个到底是谁呢?在历史上,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呢?这个问题,我们不能随便过去。”[78]

  在这个背景下,倪柝声再次批评以弗所和别迦摩教会里面的尼哥拉党所隐喻的居间阶级,即,教会的特殊圣职阶层,来强调源自旧约利未人传统的做法,使得很长的历史时期中,教会逐步走犹太教的路线。他将宗教改革时期出现的国家教会和非国家教会中的特殊祭司阶层一概加以否决。他坚定地认为无论是天主教的神甫,还是信义宗和圣公宗的圣品,或者是加尔文传统的牧师,在现实的教会事奉中,都将导致出现僵化为居间阶级的可能。那么,究竟怎么办呢?如何才能认识出圣灵默示之下使徒约翰的预言中所获得的主的眷顾为何呢?是不是“非拉铁非教会”作为使徒教会之正统终究会出现在历史的某个特定的时代吗?

  倪柝声执意确信圣经启示是绝对的正确,是基督教信仰的正统性之本。他说:“在十九世纪来了一个大复兴,把居间阶级除掉了。在撒狄之后,来了一个大恢复,教会中弟兄彼此相爱,把居间阶级取消了。这个就是非拉铁非。”[79]

  倪柝声用了很长的篇幅专门介绍达秘(John Nelson Darby, 1800-1882)的蒙召经历和见证,将普利茅斯弟兄会传统(Plymouth Brethren)的建立视为“非拉铁非教会”。弟兄会运动才是倪柝声远象中的蒙福的教会,是在19世纪传承使徒教会之正统的教会。我们终于看到了,原来倪柝声从圣经启示录中获得的教会论异象是连接着他对达秘和普利茅斯弟兄会传统的认知、理解和接受。[80]他在启示录3:7-13节中不但看出了预言中的弟兄会传统,而且还看出了预言中的警告,即,弟兄会传统潜在的搅扰、纷争和分裂。[81]这就是说,即使是启示录七个教会中受到赞赏的非拉铁非教会,在尘世的纷纷攘攘的旅途上,也会遇到各种风险,若没有上主的祝福,任何教会都无法真正有效地担负起福音真理的传讲重任。

  他就达秘为代表的19世纪弟兄会传统的历史做出了详细的分析和论证。他对达秘的充分肯定和赞同,让我们有一个历史的线索去研究倪柝声的神学思考是通过怎样的典范去传承他所持守的使徒教会传统。他在这个查经分享文中,用平白易懂的方式将欧洲19世纪的弟兄会运动放在“非拉铁非教会”的预言中进行透视和诠释。我们需要专门去探讨达秘及其时代论圣经观和神学观对倪柝声的影响。

  除了达秘,倪柝声还将弟兄会运动中的其他几位代表人物重点枚举出来,以论证弟兄会运动的重要性,对于他的理解而言,超过了宗教改革运动。这个观点值得我们去探讨,这就是说,在过去的五百年时间里,天主教作为帝国教会的帝国信仰,被民族主义的主权国家所肢解和瓦解,而国家教会越来越依附于强权政治的世俗民族主权国家的政府,在这个过程中,欧洲列强政府正处在霸王争雄的阶段,随着工业革命和世界贸易的时代,各国家教会也卷进全球范围的殖民地浪潮,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激发起的各种血腥冲突与战争,即使明显有违于基督教真理与伦理,教会也无力去彰显正义、公平和良善的力量,因为碎片化的独立教会正是工业化和世俗化时代最具适应性的教会形态,于是,惨痛的历史代价下,就让有识之士开始从圣经启示中去寻找亮光。达秘等19世纪弟兄会运动中的先贤试图回到根源中去,重新建立蒙福的教会团契,他们以弟兄相爱的模式,兴起了整个西方世界的灵性觉醒运动。[82]倪柝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从启示录中的七个教会预言中悟出上帝在人类历史中的旨意。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教会论确实是有别于历史教会的圣经观和神学观,属于非信经教会传统。

  达秘之外,他还提到柏勒(Bellett)、司布真、马金多(Mackintosh)、慕迪、德克(James G. Deek)、卡亭(George Cutting)、开雷(William Kelly)、格兰(F. W. Grant)、安达生(Robert Anderson)、司丹来(Charles Stanley)、屈来格尔(S. P. Tregelles)、米勒(Andrew Miller)、戚伯门(R. C. Chapman)。[83]

  对于这些被倪柝声专门推举的弟兄,他坚称在上千名这样被主所重用的弟兄中,他们只是其中的数位代表弟兄而已。他由此作出严格解释,为什么主在这个时代专门兴起弟兄会运动?

  “我们现在要看,这些弟兄们所给我们的是什么?主的血如何满足神的义;救恩的把握;最软弱的信徒如何在基督里被悦纳,像基督蒙悦纳一样。如何相信神的话来作得救的根据。自从教会有历史以来,没有一段时间,福音是比他们的时候更清楚的。不只是这样,也是他们给我们看见:教会不能得着全世界;教会属天的呼召;教会没有世界的盼望。也是他们头一次将预言揭开,叫我们看见主的再来乃是教会的盼望。乃是他们揭开启示录和但以理书,是他们给我们看见国度、灾难、被提和新妇。没有他们,就我们今天对于将来之事的明白,还没有百分之几。也是他们给我们看见:什么叫作罪的律;什么叫作释放;什么叫作与主同钉十字架;什么叫作与主同复活;如何因信与主联合,因着仰望而天天改变。也是他们给我们看见:宗派的罪恶;基督身体的合一;圣灵的合一。也是他们给我们看见: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分别;在罗马教与更正教之中,这个分别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们重新叫我们看见。也是他们给我们看见:居间阶级的罪恶;神的儿女如何都是祭司,都能事奉神,讲道乃是两三个人的事;讲道的根据不是按立,讲道的根据乃是圣灵的恩赐。我们如果一一提起他们所恢复的,就简直可以说,今天纯正的基督教,没有一样的真理,是他们没有恢复,或者没有把它恢复得更多的。”[84]

  显而易见,在倪柝声的时代,他所亲眼目睹的各大差会所在的教会,并非是就其公开出版的神学著作文本或各个神学院校和名牌大学的课程内容,做出上述的评价和断定,而是就基督徒的灵性生活和在世俗化、自由主义多元化与信仰私人化的大历史背景中,传统的大教会正陷入无助的困境中,如同今天在西方的主流教会信义宗、圣公宗、长老会等庞大的教阶系统的教会内部正在被社会正义和伦理问题撕裂和搅扰,同性恋议题、婚姻伦理、反律法主义极端倾向等等,正在这些主流教会或体制教会内部造成巨大的裂缝和溃烂,同样,在倪柝声时代,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帝国主义战争和瓜分世界势力范围等争夺与战争,也让大教会的责任和良知在普通信徒心目中失去功效和信誉。这些麻木信徒良心的现象,使得回归或恢复新约时期主耶稣亲自拣选的门徒们,即使徒们的传统,成为倪柝声从普利茅斯弟兄会,特别是达秘等人身上看到了古老的启示录预言之光。他坚信,非拉铁非教会,在他那个时代,就是主所祝福的弟兄会运动。

  他写道:“所以怪不得潘汤说,‘弟兄们的运动,其重要性乃是远超过改教的运动。’多马格力菲(W. H. Griffth Thomas)说,‘他们乃是神儿女中,最会按着正意分解真理的人。’ 爱昂赛(Henry Ironside)说,‘不管是认识弟兄们的人,或者不认识弟兄们的人,所有认识神的人,直接或者间接都受了弟兄们的帮助。’”[85]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倪柝声在“非拉铁非教会”的预言中,以其特定的理性思考,定睛于启示录3:11:“我必快来,你要持守你所有的,免得人夺去你的冠冕。”让我们来看看,就教会论而言,这一句经文给倪柝声的思考怎样巨大的启发和警醒?

  他的思路一以贯之:“推雅推喇没有过去,撒狄没有过去,非拉铁非也没有过去。”[86]这里的“过去”是动词用法,指的是在历史上已经终止结束,消失于浩渺的历史景观之中了。他强调指出,罗马天主教(推雅推喇教会之预表);新教主流教会或曰国家教会(撒狄教会之预表);弟兄会运动中的众教会(非拉铁非教会之预表),都不是彼此接替和取代,而是一直存在和发展到主耶稣基督的再来。这个强有力的信念在近代宗派主义、山头主义和教主崇拜等极端个人主义与极端自由主义的基督教版图上,非常难得和珍贵,因为互相谩骂、诋毁和拒绝是现代基督教的不治之病症,使得教会不断地碎片化,不断地江湖帮会化,成功神学当道,尤其是在华人福音派教会系统中,如同恶性肿瘤长期潜入健康肌体的某个部位,当身体的平衡系统被侵蚀和破坏时,身体的免疫功能就逐步地被攻击和吞噬。不断地分裂这样的事实,在倪柝声时代的华人教会中还未成为令人担忧的现象。

  但是,他惊人的洞察力,一定是圣灵隐隐地引导,才使得他虽然个人不隐瞒对弟兄会传统的教会(非拉铁非教会)的选择和喜爱,但也没有随意咒诅和拒绝罗马天主教和欧洲新教世界中的国家教会。这就是说,他可以批评其它宗派传统教会历史上和现实中存在着的许多不足和缺陷,在涉及到使徒教会传统的理解和解释上有许多不正确的做法,但是,他从未断定它们不再是基督的教会。这个圣经观若今天依然为中国各地的地方教会传统的会友们明白和记住,就一定会自律性地警醒自己,不易再轻易审判、贬低和拒斥非弟兄会传统的其它宗派教会了,尤其是不能超越于神的主权,凭个人的血气去作论断。[87]

  同样,持守大公教会传统的神学家和牧者,越是敬畏神的诫命和恩典,就越是具有超越世俗血气之争的心胸与眼界。我们需要站在历史的高点去回顾教会历史,应该试图进入具体的历史情境中,才可以明白历史人物的文字所指及其在历史中形成的影响和意义。

  倪柝声在这一句经文中,不但强调与非拉铁非教会一同的推雅推喇教会和撒狄教会都会一直存在和发展到主再来,而且还获得一个特殊的警示,即,即使是信心满满的非拉铁非教会,稍有不慎,也会犯错误,失去神的特殊恩典。这个惊人的醒悟,可以视为倪柝声圣经观的一个重要特征之一,即,敬畏、敬虔、自律!他的自我反思、自我检讨和自我警示,成为未来中国基督教属灵传统的美好见证。

  他写道:“我们不能忘记主的话,不能羞辱主的名。‘免得人夺去你的冠冕’;整个非拉铁非全都有冠冕了。别的教会是得的问题,这里是失的问题。主说,你们冠冕都有了。全部新约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有冠冕,就是保罗。(提后4:8)所有的教会中也只有非拉铁非知道自己有冠冕。现在不要叫人夺去,不要从非拉铁非出来,放弃你的地位。所以这里说,持守,免得夺去。”[88]

  就经文的字义,倪柝声将所获得的启示直接用于其教会论的思考,显然,他不是如书斋神学家那样去构建论证严密的理论体系,而是像古教父和历代蒙福的教会领袖那样,直接用于现实的教会牧养事工。这就是说,他所创建的中国弟兄会传统的教会,既然坚定地走新约时期的初期教会之路,那就要预先自省防止在今后漫长的事工中,出现失误、失衡和最后的失败,即,荣耀的冠冕被人夺去!

  “这就是说非拉铁非也有她的危险。不然,主就不会有这样的警告。并且这个危险乃是在乎失去他们所有的。所以主叫他们持守他们所有的。他们的危险不是不进步,乃是退步。他们之所以蒙喜悦,乃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与对主话语和名字的忠心。他们的危险就在乎失去这个相爱和忠心。祸哉!事实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二十年后,我们看见弟兄们也分裂了。他们分裂为‘闭关’和‘公开’两派,而两派之中又有好些的分派。所以在非拉铁非也有得胜者的呼召。”[89]

  倪柝声是从既存的历史事实中看出预言的应验。这说明他的教会论具有极大的历史性特征。他从启示录的经文中获得警示,然后进入宏大的历史情境中,去寻找踪迹和依据,显而易见地体现出他的坚信,即,启示录中的七个教会是每个时代,整个人类历史中的敬虔者都可以获得神圣的启示的。他就非拉铁非教会的预表联系起他所钟爱的弟兄会运动中出现的恢复使徒教会传统的教会模式,并同样在提醒他自己所在的中国的弟兄会运动。我们可以还原在聆听他分解圣经真意的会友们一定明白了他的提醒。即,中国基督教聚会处或地方教会,应该在非拉铁非教会的预表中获得什么深刻的教训和警示以竭力维护圣灵喜悦的合一?

  教会的分裂,是现今世界范围的福音派教会之隐患和绝症。[90]每一次分裂,受到伤害的都是主内的肢体,亏欠的是主的荣耀。倪柝声在查经时进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借着分析达秘时期的“闭关派”和“公开派”分裂的原因,开始探索如何在中国避免可能出现的失误和失败。他的圣经观有一个特征,即,会从历史上的一个特定事件,迅速抽象成一个教训和道理,然后与会友们或读者们一起来思考我们现实中的教会如何汲取经验教训。这样的思路与加尔文等先贤一样,都是为了解决教会在成长和发展的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而为。

  “这个难处的原因在哪里呢?我们要十分的小心,也十分的谦卑;不然我们就要陷入同样的失败。我想,任何的分裂,都是因为相爱的缺欠。爱不存在,或者减少,人就会注意律法、讲手续、吹毛求疵。爱一出问题,人也会对自己骄傲,对别人嫉妒,就有争执和分争。圣灵是合一的力量,肉体是分裂的力量。肉体没有受对付,迟早是要分裂的。”[91]

  这个是一般的分析,属灵的讨论和提醒。倪柝声将教会组织结构上存在的缺陷进行修补式探讨,进而在中国的现实处境中,设计出解决路径。他的思路依然是牢牢地回到新约教会中去,是思考使徒传统中的使徒们与各地各处的教会同工们在事奉职分和责任之间如何建立彼此配搭和默契的“弟兄相爱”之关系的。我们可以看到,他在1945年的时候,其实,已经在为今后成长起来的中国基督徒聚会处(小群;地方教会;聚会所;召会)提出他的设计方案。在神学研究领域,这些设计,就是教会论术语所涵盖的内容,只不过非常有意义的是,他所设计的方案非常独特,不是依靠罗马帝国,即拉丁文化传统通过严格界定的法律条款及其之间逻辑性相关的组织结构来体现出功效,而是完全研究主耶稣亲选的门徒们,即使徒们,他们在短暂的事奉人生中是如何建立起最初的教会生活的,因为那个时候,教会完全处在非法的受逼迫受误解的时代,只有坚定信仰者,才会将福音真理的持守和传扬置于最高的位置。

  “另外,我想,当初的缺点,就是弟兄们没有看见教会的‘地方’立场和范围。他们对于教会消极的罪恶,看见得很清楚;但是他们对于教会如何积极地在地方立场上和范围上,彼此相爱,同心同意,看见得不够多。罗马教乃是注意地上一个联合教会的合一。弟兄们乃是注意接近理想的天上一个属灵教会的合一。合一乃是一个地方的教会的合一,联络乃是一个地方的教会的联络;就是造就也是一个地方的教会的造就;就是革除也是一个地方的教会的革除。总之,讲教会合一的,只有两种人:罗马教讲地上所有众教会的统一;弟兄们讲天上属灵的合一。结果,前者不过是外表的合一;后者则接近理想的合一,而事实上是分裂。二者都没有注意到圣经中的一个个地方的教会,在那一个个地方的合一。”[92]

  我们在这个分析中看到了“地方教会”这个理念开始取代了“小群”这个异象。倪柝声从新约教会中得出教会的“地方性”来思考属灵的合一。他的严谨的思路在敬虔之心和敬畏之情中越来越冷静和理性。这就是他对本应该是理想的属灵合一的弟兄会教会,在现实中都是分裂的。这一判断是基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也是他从启示录的预言中所获得的启示和预表。我们在研究倪柝声的教会论时完全可以体会到这位教会领袖之真诚的担当和责任背后严峻的现实中的教会情形。

  今天许多误解围绕着倪柝声传统,其实绝大多数误解都是无知或轻浮,他们从未谦卑地阅读倪柝声神学文本,即使片言只语地浏览,也缺乏知识学的能力去理解他所传承的使徒传统和他所获得的圣经启示。我在分析完倪柝声的教会论之后,会专门做神学的反思来为今后中国基督教神学界真正客观地研究倪柝声神学遗产做知识学的预备。

  在思考非拉铁非预表中的弟兄会传统时,倪柝声强调,新约教会的模式就是“一地一会制”:“圣经中的教会,乃是一个地方有一个教会,也只有一个教会。圣经中对教会说的话,都是对这一种的教会说的。奇怪,今天的倾向乃是将圣经中对地方教会说的话,变作对属灵教会说的话。而有的弟兄在那里设立教会时,又要设立比地方小的教会——‘家’的教会就是其中的一种。但是圣经中没有各地‘联合会’的教会,都不是神所定规的。神的话乃是一地一会,一个地方一个教会。数地一会,或一地数会乃是要求圣经所没有要求的合一。一地数会乃是分裂圣经所要求的合一。”[93]

  由此可见,倪柝声在大公教会传统的大一统教制、国家教会、自由教会等历史上既存的各种教制之外,从新约教会模式中总结出他的选择,即,一地一会制。他的时代,即使是弟兄会传统的教会,也染上自由教会,即各种各样的喜欢标签自身为“福音派”的独立教会之闹纷争而分裂的病症。他指出:

  “神没有要求不切实际的各地合一。神也不许以一个聚会为合一的范围,那是过于自由,过于放纵,没有限制,没有学习,只要一言不合,另立聚会,三五成群就可以算为合一的了。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个合一,对于放纵肉体的人是何等的限制!”[94]

  这就是说,倪柝声作为教会领袖的当时中国地方教会运动中,也出现了西方弟兄会运动中的问题。罗马公教会以信经、教理、教会法典和公会议、主教制、修院院规和罗马教廷等一系列具有强制约束性的机制来维护大一统,国家教会的信义宗、圣公宗、苏格兰长老会等,以体制教会的国家约束力来强化1555年“奥格斯堡和约”之原则,重洗礼派、门若会、浸信会等非圣礼型自由教会,则走的是联合会的松散组织形式,这些都不是倪柝声所传的弟兄会模式。但是,倪柝声虽然强调新约时期使徒教会的模式是一地一会,但他也预见到了,当一地一会开始人数增长起来,事工的范围开始不断地进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时,教会就开始出现事工上的协调和配搭之需,于是,各种具有强制力的纪律和规则就不能缺失,否则,自由散漫、各自为政的现象必定弥漫扩散。这就是他最为担忧的事情之一,也是所有弟兄会传统的教会在成长过程中无法回避的教制问题。[95]

  对此,倪柝声显示出他固有的谦卑和真诚。他写道:

  “弟兄们运动现在仍在进行中。‘地方’的光是越过越清楚。到底神要工作到什么地步,我们不知道。只有等候历史的来临,我们才能清楚。我们如果向着神的奉献是绝对的,自己是谦卑的,也许我们可以蒙怜悯、蒙保守,脱离错误。”[96]

4.2.7. 老底嘉教会(启3:14-22):属灵的骄傲导致教会的败坏和堕落

  在启示录第七个教会中,倪柝声进一步拓展其特有的教会论。老底嘉,“‘老’是常人的意思,‘底嘉’译‘风俗’也行,译‘意见’也行。所以老底嘉的意思就是常人的风俗,或是常人的意见。在这里,我们就很明显地看见一个意思,教会已经是失败了。现在教会不过是以常人的意见或风俗为依归的了。在非拉铁非你看见的是弟兄,你所看见的是相爱。但在这里,你所看见的是常人,是意见和风俗。”[97]

  显然,倪柝声的洞察力由于其具有丰富的教会历史知识和属灵的透视力及对中国基督教巨大的忧患意识,从第七个教会预言中字里行间看出在历史上和现实中的教会“不冷也不热”(启3:15)所包含的“属灵的骄傲”。[98]他提醒会友们,老底嘉教会预表的既不是历史上的罗马天主教(推雅推喇教会),也不是宗教改革时期出现的国家教会(撒狄教会),而是蒙神福分的弟兄们运动所产生的教会(非拉铁非教会)骄傲而堕落之景象。

  在倪柝声的教会论语汇中,“弟兄们运动”,就是指在神学研究中的19世纪的弟兄会教会,他提到的达秘等人所在的教会,在西方历史神学和教会史研究中的约定俗成的定义就是如此。因为倪柝声非常不愿意建立一个新的宗派教会,只是想恢复到新约使徒所建的教会模式,故他一直回避用派或宗来界定他正在建立的教会传统。从这个地方,我们可以明白他的初衷是非常珍贵,或者说,他的远象中的教会,无论是中国的教会,还是西方的教会,历经那么多的苦难,最终最蒙福的路,应该是恢复使徒传统的教会。在他的研究和观察中,以达秘等为代表的弟兄们的运动所产生的教会,就是与他的期盼中的恢复是一致的。为了研究和解释方面,我还是选择了“弟兄会传统”的教会来解释倪柝声所用的“弟兄们运动”。

  他预警自己所在的地方教会(小群;聚会处;聚会所;召会),要谨慎小心以免有一天跌入“老底嘉教会”的境地。

  什么是老底嘉教会的预表呢?

  他解释道:“但是有一天,不站在弟兄受圣灵管治的地位上,从弟兄的地位落到常人,老底嘉就来了。在撒狄中,权柄操在牧师制度的手里。到了非拉铁非,权柄操在圣灵的手里;圣灵藉着话语和名字而掌权,而大家都是弟兄相爱。现在既不是圣灵掌权,又不是牧师制度掌权,就变成了常人掌权了。什么是常人掌权呢?就是说多数人的掌权。多数人的意见就是通过的意见,多数人赞成就行了。这个就是老底嘉。换句话说,不是神甫管他们,不是牧师管他们,不是圣灵管他们,乃是自己多数人的意见就是了。这里不是弟兄,是人来了。老底嘉不是站在弟兄的地位上,乃是人在这里,凭着肉体的意思,大家都举手,就完了。我们应当明白神的旨意,在神的旨意里来看非拉铁非。什么时候,没有弟兄的相爱,只有凭着肉体的人的意见,你就遇见老底嘉。”[99]

  通观两千年教会史,我们的确不得不敬佩倪柝声卓越的洞察力!今天海外华人福音派为什么林林总总,山头林立,并不是他们不去传福音,而是出现了有悖圣灵掌权的两种极端,或者是主任牧师独断专行,常常以三种面孔变换来独揽大权,排斥不同声音,建立自己几乎是终身制的权柄,即使退休,也是设计出办法来退而不休操控教会的实权。这常常出现的三种面孔是:

  1)在广大会众面前,牧养型的面孔,几乎听不见任何属世的言语,完全超凡脱俗;

  2)在执事会或核心同工会上,一派无可奈何的受苦受累的痛苦,来赢得这些有责任感和爱心的奉献大户的同情与怜悯,以期他们在广大会众面前维护其大家长的形象,减轻或谅解各种决策和性格上的失误;

  3)在受薪的同工面前,骄横跋扈、盛气凌人,因为工作合同、年终考核、事工安排、假期等等都是这样的主任牧师一支笔,极其情绪化和随意化,甚至连外出短宣的安排都实际上作为教牧同工的一项观光旅行的福利来操控安排。这样的独立教会在目前海外华人福音派教会中非常常见,而从外观上看,这样的巨型独立教会往往都是奉献款很多,各种小组事工兴旺发达,在社区里面的服务也是非常地有口皆碑。比起信义宗、圣公宗等大教会,这样的福音派独立教会更是这个时代的美好见证。

  于是,属灵的骄傲,老底嘉应验之!

  第二种极端类型是,因为害怕出现大家长的主任牧师操控教会,建立自己山寨王的地盘,越来越多的福音派独立教会干脆不聘主任牧师,或以种种理由聘不到合格的主任牧师,于是,像雇工一样只请讲道和探访的牧师传道人,教会里的大事小事皆有平信徒表决举手来决定。而在这样的教会中,实际上是依照奉献钱财多的弟兄姐妹作教会的领袖而已。

  倪柝声理解中的属灵的骄傲,老底嘉之预表,今天看来具有极大的超前性。他在1945年查经的时候就预警其创建的地方教会作为蒙福的非拉铁非教会,不小心将来会犯的错误不是背道卖主,而是犯“属灵的骄傲”,即常人的意见,只要众口一词,那才是弟兄们的决定!

  我们看看今天全世界各地弟兄会传统的教会,只要出现不和、纷争,最后分裂,都是衰退到了“常人意见”之教会,而不再是“弟兄相爱”之教会。“顶聪明的结果,就是有人自满自主了。有的弟兄是弟兄相爱,就寻求别人的益处;有的人所有的不过是知识,就不免自高自大了。主给我们看见,骄傲的非拉铁非就是老底嘉,老底嘉乃是堕落的非拉铁非。他们中间的聚会,结果就有好些地方,在行为上、教训上出问题了。老底嘉的特征就是属灵的骄傲。在历史一面,主给我们应验了。”[100]

  这样倪柝声就完成了全部启示录1-3章的查经,他围绕着七个教会的预言获得的预表建立起他独特的教会论系统。最后,他就经文:“得胜的,我要赐他在我宝座上与我同坐,就如我得了胜,在我父的宝座上与他同坐一般。”(启3:21)写道:

  “在七个教会的得胜者的应许中,许多人说这个最好。虽然有的人欢喜得胜者其他的应许,但是有许多的人对我说,主对老底嘉的应许最好。以往的得胜者的应许里,主没有提起他自己如何。在这里主提起说,你如果得胜,你要与我同坐。我是经过各种各样的得胜,然后我才和我父同坐在宝座上;你们也得得胜,才能和我同坐在宝座上。得胜者在此有一个很高的应许。为什么呢?教会到了这里完了。那么,得胜者就在这里等候主耶稣再来。因此宝座就在这里。”[101]

  这样看来,老底嘉教会虽然是非拉铁非教会骄傲后的堕落之预表,但是,倪柝声将它与主应许中的“宝座”联系在一起,隐喻着基督徒在上主无限的恩典中悔改、更新,一样蒙神恩待,重新开始圣洁的生活,这个成圣之路,将一直延续到主的再来。这是怎样的气势和异象!今天我们在研究倪柝声通过七个教会预言的沉思和研究中特别通过老底嘉教会来提醒许多无论是仰慕,还是自诩为非拉铁非教会的华人福音派教会,无论其基于大使命异象,还是成功神学的教主崇拜心结,都是一个严肃而理性的提醒。[102]  (未完待续。)

文章转载自:普世社会科学研究网

注释:

  [76] 倪:1945.67。

  [77] 倪:1945.61。

  [78] 倪:1945.67。

  [79] 倪:1945.69。

  [80] Eugen Weber, Apocalypses et Millenarismes, prophetes, cultes et croyances millenaristes a` travers les ages, Paris, Fayard, 1999, p. 169.

  [81] 1848年,达秘所在的弟兄会因为遇到一个拓展事工的难题而产生分歧,最后竟分裂成两派,一派是被称为“闭关弟兄会”(Exclusive Brethren),那一派为“开放弟兄会”(Open Brethren), 缘由是围绕着是否可以接纳还不是弟兄但却是信徒的朋友参加他们的掰饼聚会,也是说,对于其它宗派的信众是否可以参加他们的特殊形式的聚会。

  [82] A l’Ouest, les réveils religieux témoignent d’une réaction unanime contre l’ankylose des clerges ou clergification chez les luthèriens, contre une fois attiédie, sans comprendre de la meme manière leur fonction d’éveil d’une consicence nationale sur les espaces culturels qu’ils quadrillent. On jugera de leurs pleins effets sur le premier XIXe siècle. Adept, comme les autres mouvements reformistes, d’une religion du coeur, le méthodisme de Wesley fait preuve d’un loyalisme exemplaire à l’égard de la couronne d’Angleterre, jusqu’au cas de conscience pose par la guerre d’Indépendance dans les colonies d’Amérique du Nord. Francis Asbury reproche sévèrement à son père spirituel de nier la ‘réalité américaine’ devant la volonté de Wesley, jusqu’en 1785, de perpetuer les structures anglaises dans le Nouveau Monde.” Bernard Plongeron, Histoire du Christanism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 tome X, LES DEFIS DE LA MODERNITE (1750-1840), sous la responsabilité de Bernard Plongeron, Desclée, 1997, p. 23.

  [83] 在倪柝声的属灵传统中,欧洲大陆的敬虔主义属灵运动也是其渊源之一。亲岑道夫(Zinzendorf)就是一位影响整个时代弟兄会传统的人物。“Au XVIIIe siécle, le comte Louis von Zinzendorf (1700-1760), nourri dès son enfance du piétisme de Halle, est l’instigateur d’une tendance piétiste qui finira par quitter le giron de l’Eglise luthérienne. Dans la rencontre entre Zinzendorf et un groupe de moraves (hussites) emigres sur les terres de son père nait l’Eglise de l’unité des frères. Marques par une piéte émotionnelle spirituel qui accelère sa diffusion en Europe. Peu après la mort du fondateur, il y a déjà 226 missionnaires ‘moraves’ envoyés en déhors de l’Europe (Antilles, Amériques du Sud et du Nord, Afrique du Sud). Nicole Lemaitre, Francoise Thelamon, Catherine Vincent, Histoire du christinianisme, Pour mieur comprendre notre temps, Sous la direction de Alain Corbin, Editions du Seuil, Paris, 2007, p. 365.

  [84] 倪:1945.75。

  [85] 倪:1945.76。

  [86] 倪:1945.84。

  [87] “一个人能否称得上真正的基督徒,并不在于他何等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与上帝结合在一起,而在于他所走的路。这条路是有上帝律法规定的。当试探者要基督把石头变成食物时,基督用Pan Rema (every word)来警告试探者。这种Pan Rema (太4:1-4)就是上帝的律法。这就意味着,必须拒斥直接性。基督中保及其手段(教会)力图克服这种直接性,从而止息对上帝的渴望。”施密特(Carl Schmitt): “教会的可见性(1918),见:《政治的神学》(Politische Theologie), 刘小枫 编,刘宗坤 吴增定 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页。

  [88] 倪:1945.84。

  [89] 倪:1945.86。

  [90] “Aux premier années du Second Réveil, un tout autre problème se pose: devant l’atomisation des denominations, qui coordonnera et surtout subventionnera les entrpises missionares? La question intéresse au plus haut point le gouvernment toujours accapare par sa stratégie politique à l’Ouest, mais la response, proprement religieuse, est dictée par le princpe du volontariat des Eglise, sous l’oeil du ministère des Delegues aux missions extérieures (A.B.C.F.M.), crée en 1810, à la suite d’une angoisse religieuse sur le thème: Le barbarisme comme premieur danger”.Bernard Plongeron, Histoire du Christanism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 tome X, Les defis de la modernité (1750-1840), sous la responsabilité de Bernard Plongeron, Descléée, 1997, p. 506.

  [91] 倪:1945.85。

  [92] 倪:1945.86。

  [93] 倪:1945.86。

  [94] 倪:1945.87。

  [95] 这就是为什么倪柝声所思考的恰恰就是当时西方福音宣教运动中的许多属灵领袖共同思考的问题。有别于今日的术语 “福音派”,在19世纪的大复兴运动中,以清教主义传统为原则的英美福音主义者,德国的敬虔主义者,英国的圣洁运动等弟兄会传统的各种运动,用倪柝声的术语“弟兄们的运动”,其实都先后意识到了在工业革命大时代教会与世俗世界的关系正处在历史性的大变局之中。福音运动中的各教会必须思考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担负起神圣的责任。“Evangelicals differed among themselves over the mechanism of conversion and the nature of the Church. Nevertheless all Evangelicals insisted upon the need for sanctification, visible growth in the Christian life. Thomas Haweis called sanctification a fruit of the Spirit. It marked conversion as the inception of purification. George Whitefield expected the Christian to perform charitable acts as evidence of grace. Thomas Scott sensed great potential for worldly endeavor in the pursuit of holiness. The redeemed soul was capable of acting to better the world. John Wesley posed a scheme of Christian perfection which stressed an active, charitable life. Evangelicals expected the convert to continue in grace, to give evidence of zeal for good works, to redeem God’s creation.” William L. Sachs,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glicanism, From State Church to Global Communit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8.

  [96] 倪:1945.87。

  [97] 倪:1945.90。

  [98] 倪:1945.93。

  [99] 倪:1945.92。

  [100] 倪:1945.93。

  [101] 倪:1945.100。

  [102] Harrington(1993:56):“其中的信息将启示录稳固地安置在我们的世界。那是应许给所有失意无望、软弱疲惫之人的盼望。其中的信息就像那许多新约经文一样,带给我们勇气与胆识。有史以来,没有任何基督的教会是完美无缺的。曾有基督徒忠心耿耿地勇往直前,也曾有基督教胆怯乏力而踌躇不前。我们若一味地寻求非拉铁非书信里的安慰是不够的;我们一定也要将老底嘉书信里的教训铭记在心。”莫尔特曼(Jurgen Moltmann), 《来临中的上帝: 基督教的终末论》(Das Kommen Gottes, Christliches Eschatologie), 曾念粤 译,香港:道风书社,2002年,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