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人观是异端吗?(一)

转载自: 圣真网



前 言

 

虽然,在基督教的“信仰规范“(Regula Fidei)中,人观(Anthropology)从未被视为构成所谓异端的条件。然而,华人基督教神学学术圈中某些持二元人观(Dichotomy)的学者们一直有一种尝试把三元人观(Trichotomy)“异端化”的努力。但是,对于不了解真相的基层牧师和平信徒而言,任何被赋予“异端”两个字的思想立刻就会遭到了无情的抵制和定罪。这种将三元人观“异端化”主要有两个进路:1)宣称三元人观源自于诺斯底异端并具有柏拉图主义的前设,以及 2)宣称三元人观与亚波里拿流有密切的关系。本文采取“历史文献分析法”的进路,在三位华人学者对于三元人观的批判的基础上,研究并比较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并改革宗自身的相关一次和二次文献,展现教会历史中这四个群体的人观的真实面貌。帮助华人基督教的学术圈在了解自身人观传统的同时,正视基于宗派神学前设,而忽视对于原始文献并现有研究成果的公正并客观研究,对于三元人观并二元人观阵营本身造成的负面冲击。

 

三元人观是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的观点

 

香港建道神学院院长梁家麟在《建道学刊》第十三期中论提到:

 

“不管我们如何为倪氏疏解开脱,总是难以将上述几段说话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意味除去。事实上,如果在研究宾路易师母的思想时所指,三元人观者都有柏拉图主义(Platonism)的隐藏性前设:精神是崇高的,物质则是卑贱的,绝对精神的上帝不能与物质的世界接触。倪柝声说:‘在人这三个元素里、灵与神联合,是最高的。体与物质相接触,是最卑的。’”[1]

 

梁家麟认为三元人观具诺斯底主义的意味和柏拉图主义的隐藏性前设,诺斯底主义除了灵肉二元人观外,还认为上帝不能与物质世界接触。吴东生在《属灵认知与属灵生命:倪柝声与灵修传统的对话》中对重述了梁家麟的观点:“梁家麟提出,倪柝声的圣灵论理论与诺斯底主义有甚多的相似之处,尤其表现在它极端的二元主义集对超自然光照及知悟(gnosis)的强调。”[2]证明了梁家麟隐讳暗示的语言让读者认为倪柝声的三元人观与诺斯底主义(柏拉图主义)间具有紧密的关系。
 
由张云妍、叶明和李佩瑜编辑的《唐崇荣问题解答类编》收录了唐崇荣历来讲座中的神学问答。该书分别三次提及三元人观源自于诺斯底主义,并尝试将倪柝声的三元人观与诺斯底主义画上等号:
 
  1. “今天有些人把‘人’分成身体、灵、魂,所以就有所谓属灵人、属魂人、属体人。其实第二世纪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早就把人分成属灵人、属魂人、属体人。”[3]


  2. “属魂人、属灵人、属体人,这一句话不是倪柝声开始的,是第二世纪初的诺斯底主义开始的,他们把人分成三类:第一类,属物质身体的人;第二类,属魂的人;而属灵的人是第三类的人。”[4]


  3. “第一世纪末、第二世纪初的诺斯底主义把人三分的结果,把哪一种人归在哪一类,你知道吗?他说基督徒都是属魂人,犹太人都是属体人,唯有第三类的人——懂诺斯底奥秘知识的人——才是属灵人,那是极其错误的解释。现在中国教会还有许多人说上帝的道如同两刃的利剑,把人的魂、灵都剖开了。”[5]

 
唐崇荣的说法在华人基督教中有强大的影响力,并被广为引用。例如:饶孝柏的《属灵人的再思》就宣称:“唐崇荣认为三元人观思想的源头始自第一世纪末的异端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6]唐崇荣把他所谓诺斯底主义把人分成属灵人、属魂人和属肉体的人的作法等同于把人区分为灵、魂和身体三个部分的三元人观。因此,三元人观并不是从倪柝声开始的,是第二世纪初的诺斯底主义开始的;对于唐崇荣而言,倪柝声的三元人观继承的是二世纪诺斯底主义的观点。
 
三元人观是亚波里拿流主义的观点
 
这个观点的代表是廖元威,他在《倪柝声三元人观》一文中,对于三元人观和亚波里拿流间的关系有一段非常清楚的阐述:
 

“从神学的角度探讨三元人观的历史渊源,其实可以追溯至早期教会的亚波里拿流(Apolinarius,c.310-c.390)。他在解释道成肉身时,曾经为了维护基督的神学,作过一番的努力。亚氏一方面坚持基督的神性,一方面却又认为若坚持基督完整的人性将使他不能免于罪,因为罪的根源就在人性中。他的解决之道,在于主张基督道成肉身时,‘道’(Logos,或曰神的灵)取代了基督的人的灵,而形成了‘道’加上人性之‘魂’和‘体’的基督的位格。……从教会历史的发展的得知,亚坡理拿流主义在381年的君士坦丁堡会议中被判为异端。”[7]

 
与梁家麟和唐崇荣将三元人观的起源直接联系到诺斯底主义不同,廖元威则把三元人观的起源直接联系到亚波里拿流主义。廖元威还认为,亚波里拿流之所以成为异端,就是因为采用了三元人观来处理基督观。至于廖元威为什么不把三元人观的起源归于诺斯底主义?他在该书中提出了理由:“若于早期教会的异端比较,我们大概不能说倪氏的人观是出于诺斯底主义,但却不能不说两者实有雷同之处。”[8]也就是说,廖元威因为发现无法把倪柝声的人观归类为诺斯底主义后,就尝试把倪柝声的人观归类为亚波里拿流主义。
 
上述两个观点事实上都希望透过建立一种逻辑模型,让读者认为:三元人观因为受到上述非基督教的思想的影响或引用,所以是非基督教/异端性的,或,最起码具有产生异端的危险(甚至是构成该异端思想的必要条件)。特别是第一个观点已经成功的让多数华人基督教将三元人观等同于诺斯底主义思想。
 
批判三元人观者的逻辑模型与必然结果
 
前述的数据将三元人观与古代三种希腊哲学或基督教的异端思想——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和亚波里拿流主义——联系起来,尝试建立如下的一个逻辑模型:
 
C1 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主义将人区分为三个部分
 
C2 三元人观也将人区分为三个部分
 
E  因此三元人观是非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主义的,甚至有造成异端的危险
 
这个模型会让不明就里的读者误认:
 
  1. 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主义仅仅采用三元人观,不使用二元人观。


  2. 二元人观才是基督教正统的人观。


  3. 身处于诺斯底争议或亚波里拿流主义争议正统教父必然会拒绝任何三元人观的观点。

 
如果这个逻辑模型成立,我们必然会看见,身处于诺斯底争议或亚波里拿流主义争议正统教父所撰写的,批驳哲学与异端观点的一次文献,和近代基督教学术所撰写的二次文献体现出反射出上述的观点。本文同时采用“内容分析法”和“历史比较分析法”将:(一)将华人基督教学术圈把三元人观“异端化”的论点,(二)西方神学界对于二元人观、诺斯底主义和亚波里拿流主义的相关文献与研究,与能够获取的一次文献的内容进行比较。若在任何一次文献或二次文献中,发现:(一)身处于诺斯底争议或亚波里拿流主义争议的正统教父使用三元人观,或(二)近代基督教学术所撰写的二次文献认为二元人观与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主义有关,那么,华人基督教学术界持二元人观的学者对于三元人观的批判自然就是错误的。本文引用的文献完全以英语材料为主,以体现英语世界相关研究的真实情况。
 
为了平衡华人学者所制造的错误印象,本文在二次文献方面,将会着重引用柏拉图主义/诺斯底主义/亚波里拿流主义也采取二元人观,或可以用二元人观诠释之的数据。希望展现西方学术界的另一面。
 
本文接下来的段落将探索以下几个关键的问题展开:
 
1. 柏拉图主义仅仅采取三元人观吗?

2. 诺斯底主义仅仅采取三元人观吗?

3. 亚波里拿流仅仅采取三元人观吗?

4. 二元人观(以加尔文约翰为例)难道没有任何柏拉图主义的元素吗?

5. 以上三个外来或异端所采用的三元人观,与圣经中启示的三元人观相同吗?
 
柏拉图主义仅仅采取三元人观吗?
 
梁家麟认为三元人观者都有柏拉图主义(Platonism)的隐藏性前设。但是,许多西方研究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间关系的学者们却有不同的看法。Gerut Hendrik van Kooten的《圣经本文中的保罗人观》[9]和由 Todd Speidell 编辑的《建造——基督教心理学协会杂志》[10]中都指出,柏拉图的人类同时可以以二元人观或三元人观的方式解读。C. MarvinPate 的《从柏拉图到耶稣:神学与哲学有什么关系?》中提到,诺斯底主义和亚波里拿流主义反而都要感谢柏拉图的魂/灵与身体的二元人观观点。Pate 还进一步指出,诺斯底主义和亚波里拿流主义之所以过分将基督的神性高举于其人性之上,乃是因为间接的受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11]根据 E. Glenn Hinson 的《教会的胜利:到1300年为止的基督教历史》,柏拉图主义认为人类是由身体和魂组成的。身体无法得救,而魂则会因为智慧(Gnosis)的光照而得救。[12]  James S. Slotkin 在《阅读早期的人观》一书中指出,大数的扫罗乃是根据新柏拉图主义的二元人观把人分成身体和魂,并加以分析之。[13]  Jennifer Slater 在《神学的自我实现人类——女性并奉献生活的人性化》中论到,柏拉图主义尖锐的对立了身体和魂(真正的自我)。而基督教传统认可柏拉图主义关于追求身体的愉悦会阻碍魂达到真正的快乐。[14] Joseph Torchia 在《探索人类位格:关于人性哲学的介绍》一书中告诉我们,柏拉图主义采取的是魂和身体分开的观点,并且视身体为魂的工具。[15]  Naomi Sidman 在《忠实诠释:犹太教——基督教在政治和翻译上的不同》[16]中也持同样观点。Rober Bolton 的《诺斯底的关键之匙》论到后续的新柏拉图主义发展出一种简单的魂与身体的二元人观。[17] Charles Webel 在《理性的政治:西方历史中的理性》一书中,说到,柏拉图将俄耳普斯对于非物质的魂之不死性和毕达哥拉鸠在魂的神圣或理性形式并身体的必死性和非理性的物质性结合起来,建构他的人观。[18]
 
此外,许多西方学者认为柏拉图主义所谓的“灵”就是三元人观的“魂”中的心思。ChristopherStead 在他的《古典基督教中的哲学》中说到,柏拉图的人观由一个身体和具有三部分的魂所构成。而,理性/心思(nous)是魂最高的部分。而基督教方面则认为魂是神创造的最高部分,而灵则是某种特殊的恩典和启迪。[19]《新约神学字典》提到柏拉图的人观将人分成理性(rational),非理性(irrational)和植物(vegetative)三个部分。理性的部分是控制的部分。中期柏拉图主义在这个基础上,将人分解成理性(nous),魂(psyche)和肉体(soma)三个部分。理性是魂的核心,非逻辑魂(alogical soul)则是理性魂的外壳。[20] Vishwa Adluri 告诉我们,柏拉图认为魂根据高低可以被分成三个部分logistokon(理性的),thumoeides(感性的)和 epithumetikon(食欲的)三个部分。[21]根据 Klaus Corcillus 的《切分魂:从柏拉图到莱布尼茨的辩论》,柏拉图主义在魂的理性部分(心思,nous)和魂的非理性部分间采取了一种极端的二元主义,魂的非理性部分才是魂的本身。所有的新柏拉图主义认为理性魂是不死的,部分认为非理性的部分也是不死的。[22] Outi Lehitipou 在《争辩从死人中复活:重建早期基督徒的身份》中提到,柏拉图主义的三元人观较为普遍的将人区分为身体(soma)、魂(psuche)和心思(nous)三个部分,这是最常见的作法。保罗在林前十五章所使用的身体(soma)、魂(psuche)和灵(pnuema)的三元人观与柏拉图主义的三元人观类似。而灵这个字的意思具有模糊性,保罗和后来的基督徒同时用这个词指神的灵和人的灵。[23]
 
可见,柏拉图主义并不如同传统三元人观一样,把“心思/理性(reason/nous)”视为“魂”的一部分。在二元人观的架构下,柏拉图主义往往把人的“魂”分成:logistokon(理性的),thumoeides(感性的)和 epithumetikon(食欲的)三个部分——柏拉图主义对于这三个部分有不同的称呼,这三个部分就相当于传统三元人观的:心思、情感和意志。在二元人观的架构下,柏拉图主义也往往把魂进一步区分成为“理性魂/理性的部分”和“感性魂/非理性的部分”,而将“心思/理性(reason/nous)”视为“理性魂/理性的部分”,把“感性魂/非理性的部分”视为包裹理性魂的“外壳”。在三元人观的架构下,“心思/理性(reason/nous)”视为“灵”,“感性魂/非理性的部分”则被视为“魂”。Outi Lehitipou 和吴东升都察觉到,柏拉图主义三元人观中的“灵”与保罗/倪柝声三元人观对于“灵”的定义是不同的。吴东升在《属灵认知与属灵生命:倪柝声与灵修传统的对话》一书中就指出:
 

“梁家麟提出,倪柝声的圣灵论理论与诺斯底主义有甚多的相似之处,尤其表现在它极端的二元主义集对超自然光照及知悟(gnosis)的强调。……正如我们所见的,倪柝声使用的某些术语。……确实有点类似诺斯底主义的言辞与教训,然而,对倪柝声更细致的研读将显明,这些相似之处其实是表面的,而非真实的;因为倪柝声的属灵神学充分肯定肉身,且十分以基督为中心,这正是与诺斯底主义背道而驰的。”[24]

 
我们可以用以下的图表来比较这几种不同的人观。 
 
表一 各种不同人观的比较
 
 基本上,自亚历山大的革利免(Clement of Alexandria)之后,基督教的人观就在柏拉图主义式的三元人观和二元人观间摆动。正如同 John Meyendorff 的《拜占庭神学:历史轨迹和教义主题》中所论到的,东方教父几乎一致性的认为人是由身体、魂和圣灵所构成,爱任纽是代表。但是,为了反对俄列根,教父们转向了魂与身体构成的二元人观。但是,到了拜占庭时期,教父们又开始采用灵(心思)、魂和身体的三元人观这个源自于四世纪,由心思(nous)、魂和身体构成的传统。Meyendorff 认为这乃是为了避免“灵”这个词的模糊性,并肯定“灵”的被造性,而把“灵”等同于“心思”。[25]
 
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西方学者的研究总结出三点:
 
  1. 柏拉图主义的人观可以同时以二元人观或三元人观诠释之。


  2. 梁家麟所谓“柏拉图主义(Platonism)的隐藏性前设:精神是崇高的,物质则是卑贱的”,也可以在柏拉图的二元人观中找到。


  3. 柏拉图主义三元人观中的“灵”事实上就是“心思(nous)”——三元人观的“魂”的一个部分,与保罗和倪柝声使用的三元人观中的“灵”是不同的,不可等同视之。

 
由此,我们可以看见,因为柏拉图主义的人观并没有固定的架构,仅仅将柏拉图主义与三元人观联系起来,而造成读者错误的印象是片面并错误的作法。事实上,二元人观学者对于三元人观此类的批判,也可以完全使用在二元人观上面。
 
诺斯底主义仅仅采取三元人观吗?
 
柏拉图主义和诺斯底主义间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因此它们两者的人观基本上是一致的。ClarkBulter的《作为自由之故事的历史:在理性背景下的哲学》提到,早期的基督教诺斯底主义者都是区分身体和魂的柏拉图主义者。他们把人类的创造和柏拉图的二元主义结合起来。[26] Carl B. Smith 在《不再是犹太人:搜寻诺斯底的起源》中说到,柏拉图主义被融入到整个的诺斯底体系中,特别是在其神学、宇宙论和人观中。[27]由此可见,诺斯底主义在许多方面就是柏拉图主义的延续,包括其人观。
 
以下的研究分为一次文献和二次文献两个部分。
 
一次文献
 
1945年在上埃及发现的拿戈玛第经集(NagHammadi library)是目前发现的最为丰富的诺斯底文献。而 James M. Robinson 编辑的《拿戈玛第经集英译》则是目前英语世界最为权威的英文译本,也是许多学者用来研究诺斯底主义的必备参考书书。本文即以此经集作为一次文献的来源。
 
《多马福音》论到,耶稣论到人有身体和魂。[28]根据《腓利福音》,亚当的魂乃是借着(耶和华向他吹的)气息而存在。魂的伙伴是灵,并且会被灵所取代。[29]《统治者的位格》告诉我们,仅仅有属于低层次的魂不可能拥有从上而来灵,当他向人的脸吹气的时候,人就拥有魂。灵借着从亚当的地而来,降下并住在有魂的人里面,让那个人成为活的魂。[30]《世界的起源》指出,诺斯底主义认为有七个掌权者(rulers)根据它们的身体创造了人的身体,使得亚当成为有魂的人。[31]《论魂》一书指出,古代的智者赋予了魂一个女性的称呼,然而她落到了身体中,临及这个世界,她接着就落到了许多强盗的手里。[32]该书还进一步提及人们当保守自己的身体和魂,避免淫乱。[33]《保罗启示录》论到魂在身体中无法无天的行事。[34] 
 

表二 拿戈玛第经集中展现的诺斯底主义人观
 
除了,英文《拿戈玛第经集》的译者在该书第190页使用二元人观架构来讨论《论魂》那篇文章;译者在对《西瓦奴的教义》的评论中,则说到这本智慧文学以令人惊讶的方式与圣经,后期的犹太人思想,中柏拉图主义和后期的斯多亚主义的人观,道德和神学观念呼应。而作者同时使用了类似于诺斯底主义的三元人观(心思、魂、身体)的观点。[35]
 
不论是《拿戈玛第经集英译》翻译的诺斯底文献本文,抑或是译者的评注,都体现出诺斯底主义本身就如同柏拉图主义一样,同时采取了二元人观和三元人观的观点。但是,根据能够获得的一次文献,诺斯底主义主义还是采取二元人观——5次采用了二元人观,1次采用了三元人观。
 
二次文献
 
确实有许多二次文献论及诺斯底主义与三元人观的关系。例如,Stephan AHoeller 在《诺斯底主义:对于古代内在知识传统的新亮光》一书里面指出,诺斯底主义认为人是由灵、魂和身体所构成的。[36]然而,与其相对的,我们看 Edwin M. Yamauchi 在《基督教前的诺斯底主义:对于被推荐的证据的调查》一书中则提到,保罗否认了诺斯底关于身体/灵的二元人观。[37] Perter Lallman认为《约翰行传》乃是根据魂与身体的二元人观主义。[38] 根据 Steven L. Davis 的《多马福音与基督教智慧》,多马福音中的诺斯底主义着重一种魂-身体的二元人观。[39] Gary B. Ferngren 的《早期基督教的医药与医疗照顾》一书中指出,诺斯底主义继承了希腊人的二元主义,这种观点被基督教所否定。[40] Warren S. Brown 和 Brad D. Strawn 共同撰写的《基督徒生活的物质本性:神经科学、心理学和教会》中说到,基督教因为受到奥古斯丁和笛卡尔强调的二元主义的影响,而非常强调身体和魂之间的分别,造成教会中诺斯底主义的逐渐复苏。基督徒的生活需要活在属灵的范畴中,与身体生活完全脱节。[41]根据 Everett Ferguson 编辑的《早期基督教百科全书》,魂和身体的观念由希腊哲学家提出,后由柏拉图进一步发展。到了第二和第三世纪,诺斯底的著作表明身体是由次等的神祗所创造,作为魂与心思的工具。诺斯底主义认为救赎就是脱离身体。[42]
 
比较有趣的是 Andrew Phillip Smith。在他的《诺斯底论及魂的著作:注释与解释》中告诉我们,柏拉图主义认为心思——魂的理性部分,乃是完美和优美的白马,身体则是野蛮和顽固的黑马。二元人观的某些元素在诺斯底主义和许多基督教的形式中都可以被找到。[43]这明显的是二元人观的架构。但是在他编辑的《诺斯底主义字典》中的词条——魂中,他却说到古代诺斯底主义者认为魂乃是在三元人观的身体/魂/灵的中间部分。[44]在同一本书中的词条——二元人观中,他说到,诺斯底主义普遍采取三元人观的架构,而灵类似于神祗,而魂乃是身体和灵的中间部分。[45]他在这两处论述中,反而认为诺斯底主义使用的是三元人观的架构。这个让我们看见,即便是研究诺斯底主义一次文献的专家,对于诺斯底主义的人观的观点都是不固定的。
 
由此可见,在二次文献的范畴中,学者们对于诺斯底主义到底是持二元人观还是三元人观仍然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见。由于柏拉图主义和诺斯底主义间的密切关系和承传性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如同前面柏拉图的人观研究的结果,对于诺斯底人观的研究也表明,二元人观学者对于三元人观此类的批判,也可以完全使用在二元人观上面。而仅仅将柏拉图主义与三元人观建立任何联系的作法以造成读者错误的印象也是错误的。
 
亚波里拿流仅仅采用三元人观吗?
 
我们接下来要来到亚波里拿流主义和三元人观间的关系。本段分成一次文献和二次文献两个部分。
 
一次文献
 
目前在英语世界并没有整套的亚波里拿流文献的翻译。目前只有威士康辛州的路德学院(WisconsinLutheran College)在在线提供了根据德国学者 Lietzmann 德文译本的英文翻译。[46]此外,就必须从薛夫(Phillip Schaff)的古教父文集中提取相关的文献。
 
亚波里拿流在《驳斥撒伯流主义》一书中说到他不会怀疑人是由灵、魂和身体所组成的。[47]这是唯一一次的三元人观记载。在《讲道集》中,他宣称基督乃是被神吹进气的身体,在其肉身中具有一个神圣的灵——属天的心思。[48]根据《Adepiscopos Diocaesariensis》,亚波里拿流认为道并没有取得人的理性,因此基督的身体是缺少魂/理性的。[49]根据《Recapitulatio》一文,亚波里拿流认为基督是一个由灵与肉身联合的人(spirit united to flesh is a man)。因此,祂根据不同的意义,是一个神圣的灵与肉身的联合(Therefore, He is a divine spirit united with flesh)。[50]《Ad Diodorum》这篇文章则说,人拥有魂和身体,基督的魂(具有神性)和身体仍保持其原有的性质,不混合。[51]《Ad Fravianum》则说基督乃是一个被神化的身体所包裹的神,成为一个没有身体的与有身体结合的混合物。[52]据信是亚波里拿流假尤利乌斯写的《论在基督里肉身与神性的联合(Pseudo-JuliusI: De unione corporis et divinitatis in Christo)》中指出,非受造的与被造的在基督里被混合在一起,祂被造为两个不完整的部分。整个人被称作“肉体”,里面没有魂。而整个带着身体的人被称作“魂”。[53]《De Unione》则认为,无魂(soul-less)并无理性(mind-less)并无意志(will-less)的所罗门预示了耶稣身体的殿。[54](意思是:若把所罗门的理性和意志去除,只剩下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就预示了基督的身体为神/圣灵的殿。) 
 

表三 亚波里拿流作品中的人观
 
在同时,代表正统派的拿先斯的贵格利(Gregory of Nazianzus)撰写了好几篇驳斥亚波里拿流的作品,为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提供对于亚波里拿流人观的看法。他在 EP CI 中所说的:“因为,祂所没有取得的,就没有得到医治;唯有与祂的神格联合的才能被拯救。如果只有半个亚当堕落,那么基督所取得并医治的,也就是半个亚当;但是如果亚当的本性全然堕落,那么它就必须完全的与那位被生者的整个本性联合,好叫它完全得救。”[55]这句话后来成为基督教救赎观的核心观念,基督不能缺少人性的任何部分或在任何程度上低于人性,否则祂就无法医治全人——这也是所谓“整全人观”所强调的。贵格利事实上在这段话中指控亚波里拿流教导基督取了一个不完全的人性。对于这个人性具体的情况的描述出现在 EP CCII 中,贵格利说到:
 

“因为他断言使徒的另一处说话,断章取义的宣传第二个人就是从天上来的主。他接下来假设那位从上降下的人没有心思,乃是独生子的神格取代了心思的功用,就是这个人的第三个组成部分,就像魂与身体一样都在那个人性的部分中,除了心思以外,心思的部分被神-道所取代了。”[56]

 
贵格利抨击亚波里拿流认为道取代了基督人性中心思的部分,使得这个心思不再属于人性,这使得基督具有三个部分:属于人性的魂与身体,和不属于人性的心思-道。在 EP CII 中,贵格利又说:
 
“而是当他们被驳斥并用圣经中对于道成肉身被普遍承认的答案施压下,他们才承认正统的语言,但是它们的确违反了语言的意义;因为他们认为人可以缺少魂,或缺少理性,或缺少心思,或是不完整的,他们接着用神性取代魂与理性与心思的位置。就好像神性已经与祂的肉身调合在一起,完全没有属于我们人类的属性;虽然祂的无罪性远超我们,并也不具有我们的情欲。”[57]
 
贵格利接着还说,“他们非常荒谬的说祂的神格就是基督的心思,并且不像我们那样理解经文,就是他们用救主从我们夺取的那个心思净化了他们的心思,”[58]并且,“他们还以一种缓和的方式宣称完整的人并不是那位在凡事上如同我们一样受引诱,但是没有罪的那位;而是神与肉身的混合体。”[59]贵格利在二元人观的基础上对亚波里拿流基督观错误的分析基本上完全符合亚波里拿流一次文献中二元人观的描述。
 
二次文献
 
David E. Wilhite在《根据异端的福音:透过早期的教义冲突发现正统》一书中,论及亚波里拿流主义基督观解决道成肉身连带的罪性的部分中说到:因为根据古代的观点,人类魂的最高部分乃是理性或逻辑心思(希腊文的nous),并且因为神的道就是神的理性或逻辑,让神的道替代了基督魂里面的nous或心思。[60] AloisGrillmeier的《基督教传统中的基督:从使徒时代到迦克顿(主后451年)》说到,亚波里拿流认为基督的人性是不完整的缺少魂(心思)。[61]根据 Timothy John Carter 的《亚波里拿流基督观:对于老底嘉的亚波里拿流作品的研究》,因为亚波里拿流并没有区分灵与魂,这造成某些学者认为他继承了 Rufinus 的二元人观公式,使得他的基督观具有一种“二元人观”的特色。然而,Carter 也指出,不同的亚波里拿流文献展现出不同的人观,亚波里拿流的三元人观可以完全用不同的,更为柏拉图主义的二元人观来表达。[62]
 
结合前面柏拉图主义和诺斯底主义人观的一次和二次文献,加上亚波里拿流主义相关的文献,我们可以看见,亚波里拿流的人观事实上还是柏拉图式的:在三元人观之下,他将人类的“理性”视为人类的“灵”;在二元人观下,他将人类的“理性”视为魂的最高部分——理性魂。不管是在三元人观还是二元人观之下,亚波里拿流认为基督所缺少的是“心思”。并且,亚波里拿流的人观非常不稳定。他采用的人观架构包括:灵-魂-身体,神圣的灵-身体,心思-身体,魂-身体,灵-身体和肉体。他也往往将魂等同于理性和意志。不论如何,我们可以清楚的看见 Timothy John Carter 所谓的,亚波里拿流继承了柏拉图主义的二元人观。这也就是为什么 C. Marvin Pate 特别提到,诺斯底主义和亚波里拿流主义都要感谢柏拉图的魂/灵与身体的二元人观观点。
 
至于,廖元威片面的暗示亚波里拿流的错误归咎于三元人观在学术上是否站得住脚?是不证自明的。因为,不论是根据一次文献还是二次文献,都证明不但亚波里拿流主义采用了二元人观的架构,甚至,亚波里拿流的人观反而更倾向于二元人观。(待续)

本文首刊于《肯定与否定》第五卷第二期



注释:


[1]梁家麟,〈《属灵人》与倪柝声的三元人观——兼论宾路易师母对他的影响〉,《建道神学院百周年纪念论文集》(建道神学院:香港, 1999年11月初版),页196。
 
[2]吴东生,《属灵认知与属灵生命:倪柝声与灵修传统的对话》(台北:圣经资源中心, 2016),页192-193。
 
[3]唐崇荣著,张云妍、叶明、李佩瑜编《唐崇荣问题解答类编》(上册)(香港:中福, 2003),页84。
 
[4]同上,页88。
 
[5]同上,页89。
 
[6]饶孝柏,《属灵人的再思》(校园书房:台北 2010.11),页22。
 
[7]廖元威,〈倪柝声三元人观〉,徐宏度主编,《属灵实际的追寻》(华神:台北 2003初版),页93-94。
 
[8]廖元威,〈倪柝声三元人观〉,页102。
 
[9]GerutHendrik van Kooten, Paul’s Anthropology in Context (Mohr Siebeck:Tubingen, Germany 2008), 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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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Soul: The ancient Gnostics saw the soul as the middle term in the trichotomy ofbody/soul/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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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Andrew, Phillip Smith, A Dictionary of Gnosticism (TheosophicalPublishing House: Wheaton, IL 2009), 70.
 
[46]可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apollinaris-of-laodicea。
 
[47]Apollinaris,Contra Sabellianos, PG28:96-121,http://www.fourthcentury.com/contra-sabellianos/.
 
[48]Lietzmann,Apollinaris von Laodicea und seine Schule: Texte und Untersuchungen(Verlag von J. C. B. Mohr (Paul Siebeck) 1970), 248-249. 可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sermones/。
 
[49]Lietzmann,255-256.可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ad-episcopos-diocaesariensis/。
 
[50]Lietzmann,242-246. 可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recapitulatio/。
 
[51]Lietzmann,  237-242.请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ad-diodorum/。
 
[52]Lietzmann,246-247.请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ad-flavianum/。
 
[53]Lietzmann,185-193.请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julius-de-unione/。
 
[54]Lietzmann,204.请参考:http://www.fourthcentury.com/de-unione/。
 
[55]Gregory of Nazianzen, Philip Schaff (ed), Npnf2-07 Cyril of Jerusalem, Gregoryof Nazianzen (Grand Rapids, MI: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 650.
 
[56]Gregoryof Nazianzen, Philip Schaff (ed), Npnf2-07, 647.作者自译。
 
[57]Gregoryof Nazianzen, Philip Schaff (ed), Npnf2-07, 654.作者自译。
 
[58]同上。
 
[59]同上。
 
[60]David E. Wilhite, The Gospel according to Heretics: Discovering Orthodoxythrough Early Conflicts (Baker Academic: Grand Rapids, MI 2015), 135.
 
[61]AloisGrillmeier, Christ in Christian Tradition: From the Apostolic Age toChalcedon (451) (John Knox Press: Louisville, KY 1975), 332.
 
[62]TimothyJohn Carter, The Apollinarian Christologies: A Study of the Writings ofApolinarius of Laodicea(Hamley King Publishing:London 2011), 149, 153, 154.